前世與今生 ◎鄭宜農
⠀
小時候——我是說對愛情是什麼還零概念的那個時候——我以為結婚是每個人都要做的事情,於是決定跟媽媽結婚。我把這份決心昭告天下,換來各種好可愛、好孝順、好古意(kóo-ì)一類的稱讚。當然大人一邊笑,我一邊知道有些事情不太對勁,只是始終不理解被笑得不單純的緣由。
⠀
結婚不就是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嗎?
⠀
長大以後——我是說早已跨越了對愛情還存有各種想像,一知半解的階段——那時候最不想做的事情,就是結婚。
⠀
大家怎麼能如此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個制度裡各種不貼心的規則呢?例如嫁女兒就要潑水,象徵女兒從此不再是自己的女兒。我媽生我生得那麼辛苦,生到命都差一點要沒了,這份羈絆哪是能說斷就斷的?還有,為什麼結了婚以後,女方不能在除夕夜回家看家人,一定要待在夫家照顧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?大家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?而且年節就是一解思念的時節呀,血親團聚才合理不是嗎?
⠀
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回家過年,不過這又是另外一題了。
⠀
雖然日後發現這一切都還只是小事,不過當時光是想到這些,就已經覺得婚姻簡直是史上最壓迫人的制度之一。結果不知道怎麼搞的,走到一個如今回想起來依然會說「好年輕」的年紀,我卻忽然一個衝動就跑去結婚了。
⠀
⠀
有一件事情很有趣,經過朋友以及個人偶爾突然出竅對自己的觀察,發現那段身負婚約的日子,面對丈夫以及其周遭的男性友人,我簡直就是一個母性全開的狀態。
⠀
我其實是滿意自己那樣的,在「男孩們」把酒言歡,卸下在外「辜不二終」(koo-put-jî-tsiong)的辛苦與委屈,喝酒喝到滿嘴垃圾話,倒在地上打滾的場合,被大嫂大嫂地叫,替大家斟酒、端菜盤,笑聽情緒多了的那幾個陷進自己的迴圈。
⠀
猛一看還以為是一種角色扮演。
⠀
曾經跟友人討論過這個問題。有人生下來就是大人,並不是說這些人不需要或者不懂得任性撒嬌,也不是不調皮搗蛋,只是他們老早便能跟上世界的腳步,知道什麼是責任、什麼是對他人最好的照顧;而另一種人,則是即使再努力長大,中間又經過一堆莫名其妙的風風浪浪,卻始終以一種小朋友的姿態與世界相處。那是媽媽生給他們的幸運符,孩子氣是渾然天成的檢哨站,把所有該被解讀成惡意的來訪都擋在外頭,武器全部搜出來放在桌上才可以進入。
⠀
我曾經以為自己就是前者。並不是帶著什麼委屈,也從不覺得自己在表演,當時那個知曉江湖、八面玲瓏的客棧老闆娘,確實扎扎實實是我靈魂的一部分,並且我也以為這個面向已經勝利,每當意識到能夠成為這樣的我,便止不住感念自己終究是一個「女人」。這感念裡滿是柔情,好像身體裡有涓涓細水在流動。
⠀
能綻放女人味,原來是那麼有成就感的一件事。
⠀
翻開訂婚宴那天的照片,我們可以看見長輩們一邊把飾品掛在我身上一邊紅了眼睛,下一張是我正在安撫哭成淚人兒的媽媽,還有被打扮得水噹噹的朋友們團團圍繞,有人錄影、有人在幫我固定髮夾。照片裡所有人都笑得好快樂,在陽光普照的老家庭院,以及富麗堂皇的飯店走廊。
⠀
把無盡的祝福與期許穿在身上,多麽光榮。
⠀
結了婚以後,很多人會問妳對於人生感受上跟婚前有什麼不同?當時我總是回答:妳走出去的時候,人家確實會用不一樣的眼光看妳,好像妳比其他人更早知道自己在幹嘛。
⠀
在大家都還在探索自我的階段,手上的婚戒成了楷模的象徵。身為楷模當然是驕傲的,這代表妳比其他人更懂事、更明理,而那同時也意味著從今以後妳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,不管在外面做了什麼,都是代表著你們這個組合。
⠀
於是,當另一半在婚後走得愈來愈順遂,妳真的能感受到一種高度鑑賞的目光:這個女人真的棒,沒有她,就不會有另一個正在逐步走向成功的男人。
⠀
現在回想,決定結婚的當時,一定是因為相信一段關係的究極狀態必定跟世界緊緊相連。藉由某種儀式,我們正式成為世界的一分子,至此便能確認自己的完整。
⠀
要是沒有過那段婚姻,我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渴望那份完整,多渴望成為一個被蓋了章的人。
⠀
不過也就是在那段時間,我開始在意起以往覺得無所謂的,那些從小到大最不擅長、最不在意的事情,例如演出價碼差他多少,在音樂祭被要求拍照的次數誰比較多之類。我隱約知道,如果沒有了對自我表現斤斤計較的意識,平衡感就會逐漸崩解。
⠀
或許也是因為這樣,我下意識把天真爛漫的那一塊逐步減縮,每天只有剛睡醒那一小段時間會把最脆弱的一面坦露出來。一旦暖完機,腦袋機能開始運作,從說話的態度、看人的眼神到執行事務的動作,都瞬間轉換出一種俐落、嚴苛,甚或兇狠的氣勢。
⠀
那時候還真以為自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(虐待狂)。
⠀
⠀
「我們很自由呀,給彼此很大的空間,幾乎不太會嫉妒或者占有,這應該是一種信任吧。」
⠀
⠀
我總是這麼篤定地說。
⠀
與大部分伴侶一樣,我們各有各的社交行程,因為彼此的交友模式不同,朋友的類型、性格也大相逕庭,加上對於事情能夠發展自己的好惡與觀點,一直被我們認為是很重要的事,所以鮮少參與彼此的局,也會覺得要是對方在外面討論了自己什麼,那都只是一種正常宣洩。
⠀
朋友是重要的出口,無法在與對方相處的時候消化掉的事情,或者長久以來心裡沒有被碰觸的那一塊,在朋友面前都能獲得解放。只是那些突然意識到自我人格轉換的時刻,困惑感就像一顆顆小種子種在密室裡的花園。其實我真算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妻了,在思想上、興趣上、生活型態與理想追求上,能夠與伴侶並行,也有彼此互補之處,對方的父母又都是開明、開朗的長輩,他們了解年輕人的個性,也沒真給我什麼壓力,於是每次面對密室的種子又兀自開花,其實都是責怪自己的多。
⠀
能夠擁有這樣的關係難道不應該心懷感恩嗎?
⠀
⠀
直至關係結束以後,我仍然持續在自己的花田裡生態調查——這當然是比較可愛一點的說法——實際上挫敗感來得太劇烈,一度覺得那片花田是開在一片重汙染的廢土上。
⠀
不過,大家都說我這幾年變了很多,連我本人都常常驚覺,自己笑起來竟是可以這麼大聲、傻起來竟是可以這麼無懼的。每當努力表現出一副知曉世事的樣子,大家會開始開我玩笑,這也才發現那種時候其實顯得特別笨拙,很多事情都解讀錯了嘛!於是示弱的同時,一邊逐漸理解謙卑的真諦,原來一直以來被禮讓與呵護著,原來要過真正分工合作的人生,一定要先從明白自己開始。
⠀
其實與生俱來的母性一直都在,就像我的樂手們都是心思細膩的男孩子,跟他們相處的時候,自然會出現想要照護他們身心的姿態;又或者在慶功宴一類的場合,還是會忍不住替大家張羅酒水飯菜,並且下意識一桌一桌地走訪,希望能照顧到每一個前來的賓客。
⠀
我想那是自己最像一個女人的時候,滿心柔軟,並且大愛。
⠀
只是後來漸漸搞清楚,起碼對我而言,所謂性向並不單純是一種生理上的直覺,心理層面的部分占了更大的比例。喜歡被大家以讚許的眼光看待,卻不喜歡只為了這份讚許就感到虛榮與滿足;喜歡肩負照護者的責任,卻不喜歡這一切被視為理所當然;喜歡自然而然各有各的空間,卻不喜歡那樣的空間也分隔了兩人的內在世界;喜歡另一半從不壓迫我,卻不喜歡明明沒有人真的壓迫我什麼,卻依然覺得靈魂無法呼吸。
⠀
最不喜歡的是在各種矛盾之中對自己生氣,最喜歡的則是現在的自己。
⠀
至今對於能夠長久維持傳統婚姻的女性,一直都是帶著崇敬的心情,也許她們更篤定、更有信仰,或者她們沒有,但依然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在各式各樣的拉扯裡茁壯。
⠀
僅以此篇向這些女性致敬,包含我的母親以及阿嬤。
⠀
⠀
——本文摘自《孤獨培養皿》,有鹿文化出版